打邱雨庵伤愈出院、进了这功德林的那天起,功德林的四大惹不起便成了“五大”。他同那前四个不同,他从不勾心斗角、更不屑于耍些小手段来对付人。邱雨庵之惹不起,不在于主动进攻、挑刺找茬,而在于其猛烈还击、足以致命。于是他也就成了那四位也不敢去惹的、特别的、第五个惹不起。邱雨庵于功德林屹立不倒,只靠三样:邱雨庵的脸、邱雨庵的嘴和杜光亭的心。头一个不必提,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从前就横冲直撞惯了,对着瞧不上的人,哪怕是上峰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那双瞧不出什么温度的眼里明晃晃地盛着讽笑之意,再被那条横亘唇边的细长伤疤生生截断,总是能轻而易举就激起人满腔的火气。凭着这一张脸,哪怕在党国还算欣欣向荣之时,他与大多数同僚的关系也闹得相当僵硬。何况淮海一役,大几个兵团覆灭、邱雨庵也重伤入院。好不容易痊愈后又被关进这种鬼地方,他那张脸就更是尤其的臭。对同为败军之将的战俘们如此,对败得一塌糊涂连脸面都丢光了的更甚,对早先就合不来看不上的那便是由表及里、登峰造极。若说从前,这群“将军们”面对那抹冷笑尚有反驳的底气,可如今,眼前的这座四方囹圄却成了这不屑之态板上钉钉的佐证。更不好争论的是,邱雨庵腹上那三个枪眼总能替他说明一切——不论怎么讲,名义上他已经以死明志,把一条命糅进了忠诚,尽数献予曾经的主义与理想,成全了作为军人的那份基本又高傲的尊严。因此大多时候无需他多言,只是冷着一张脸,便足以让那些心中尚知何为羞、何为愧的同僚们哑口无言。大多数干脆躲着他走,一是不想无故触这个霉头,二也是为避开那扎眼的存在,还自己一个无可奈何的安逸。不过谢天谢地,进了这功德林之后,他变得有些缄默,收起了那伤人不见红的利器,如非必要,轻易不和人动嘴,有些人也就不至于太下不来台。这之于从前的他,可谓是性情大变。不少人大概都领教过,曾经的邱雨庵,一张嘴辛辣又伶俐,辩口利辞,吐出的话句句挟锋带刃。凡有不平、不服、不惬之处,必是要唇枪舌剑一番,大有秋风扫落叶之势,管你是谁,通通毫不留情。倒也有例外,杜光亭。这又是一个毋庸赘述的事实,毕竟“邱雨庵只有杜光亭指挥得动”这几个大字曾经可是作为标题登上了共军的报纸。有这样的方针知道,连基层的战士也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两块顽固不化的硬骨头了。据传,邱雨庵身中数枪、在一片苍白的冻土上沉眠之后,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共方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在更为刺目的一片惨白中苏醒过来。可他们没想到,邱雨庵一睁眼,借着模糊的意识就开始胡乱地拔身上各式各样的救命管子。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或许他的头脑甚至还泡在苦咸的药液里混混沌沌,什么家国理想都飘在上头,立时想到的只有显而易见的耻辱——败军之耻、被俘之辱。拒食、添乱,总之是不遵医嘱,他什么都干过,但求一死。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死亡的泥沼中拔出来的主管医生自然不肯任他这样践踏自己的劳动果实,于是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终于有一天福至心灵,他想起了许久以前读过的那张报纸。为灵活运用“理论联系实际”之先进思想,他抓准了护士又一次为给邱雨庵换药而犯难的关键时机,在一旁装腔作势地说道:“听说了没,淮海战役抓住的另外一个大官儿,前两天闹自杀把自己也折腾进医院去了。”“我老乡儿同我讲啊,说和咱这个是半斤对八两,也是半句话都不肯听,新伤叠旧疾,不容乐观呐……”“什么?这你都不知道是谁?杜老陕、杜光亭嘛……”到底这三个字是有些不同的,像是一把总算对准了的钥匙,驱动着邱雨庵生锈迟钝的大脑缓慢转动起来。于是他终于猛然想起:信念坍塌后,在这不值得的世界里,还有一个最最值得之人等着他去挂怀。为了这样一个割舍不下的人,他选择放自己一条生路。尽管这并不合他内心深处的主义。当忠与情相互矛盾,也许就只好在混乱中达成统一。说来好笑,共党治好了杜光亭的一身痼疾,本着“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的古老准则,邱雨庵再死硬、总归也该有个表示。因此,他虽然沉默,从不积极参与学习讨论,但也挑了一本大部头去读——《资本论》,德文原版。这便是邱雨庵哪怕变得寡言少语,他那张嘴也同样骇人的根本原因。晨起的学习劳动结束,你便能在图书室的一角看见两位奇人,一个在翻动厚如砖头、旁人连瞧都没心思瞧的《资本论》,另一个坐在对面妄图背下来《哥达纲领批判》的全文。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同样的静寂,尤其是廖建楚。在这之前,我与廖建楚接触不多。不过,单从面相来看,是很难把他和那个东北战场上敢打敢拼的悍将联系起来的。两条浓密粗黑的眉毛下架着一副圆框眼镜,书生气十足,和他圆润的脸型很是相称。廖建楚很少主动与人攀谈,众人闲话扯皮时他也只是坐在一边,一个人捡几句有趣的玩笑话。这似乎让那个对军界几乎不知就里的那个刺头儿轻松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廖建楚很好惹。(那些从前玩转笔杆子的人总是这样,太把自己当回事,又太不把旁人当回事。)于是在一次学习中,他毫不留情地指出,这种整天捧着一本马列主义著作埋头苦读的行为只是为了充门面,本质上是一种高明的回避,思想上简直是落后至极。我可以确切地说廖建楚是个沉静内敛的厚道人,只是他和那两位老长官在一处,这一切大概要另当别论。那一日的气氛尤其热烈,“原惹不起”、那位地方上的大员,总算是开了眼,见识到了从属中央王牌军的雄厚实力。那天我不是记录员,坐在一边看足了热闹。黄培我就不太赶巧,他正是那天的记录员,而且和邱雨庵之间大有渊源(这个在这里暂且不提,越说越乱了。以后我要为他俩专门著书一册,详述二位德国将军如何水火不相容,有如批判家遇上老顽固)。只见邱雨庵先发制人,迅速机动,借助经典德械(那本洋砖头)的火力优势,实施全面压制,一个早学习的功夫不知打出去几个基数。黄培我一头忙着笔录,另一头还想着慷慨激昂地插上两句。可场上都是耍嘴皮子的高手,一句接着一句,又快又密,他哪忙得过来,遂将一张白面孔急得发涨通红。(遇到这种场面,我是最忍不住笑的,可周围旁的人又实在严肃,叫我忍得很是难过。)邱雨庵的实力我倒是心中有数,可廖建楚属实叫人一惊。他向来自谦自己不善言辞,可唇枪舌剑起来分明毫不含糊。伺机而动,抓住了痛处便要猛打、狠打,拳拳到肉,刀刀见血,我完全没想到竟是在这一点上领会到其用兵的神韵。或许杜光亭同他麾下的邱、廖两人本就染着同样的底色。五军,或者再精简些,两百师,打根儿起,就是个两头冒尖的部队,打仗要尖,做派也是。若是有人为杜光亭脸上那一团和气、邱廖二人暂时浮于表面的沉寂而轻易判断这几位是好捏的软柿子,那可不就只好自认倒霉。说到这,头两个便也就好理解了。只是这第三个——“杜光亭的心”如何能算作是邱雨庵的利器?这我大有话要说,只因那实打实是一颗长歪了的偏心。杜光亭的心十有八九有一大半都被他搁进了邱雨庵的肚子里。做长官做到他这个地步的实在少见。从前还是“杜总座”时便纵着他,事事给他托底。骄着他,给他兵权,自己升了一步便想着为他也跟着谋一个高处。可如今都进了这功德林,竟还是处处关照着,好似他不是那个做长官的,邱雨庵才是。能看得出来,相较于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邱雨庵太过“顽固”。热切的纯粹坍塌后,清晰的信仰被掩埋,剩下的怕是只有一片荒芜。与其说他顽固,倒不如说是曾经太过坚定。十数年间戎马倥偬,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万千嶙峋踏过了,如今落得一个如此潦草的收场,一时间谁也都不好接受。其实人人心中都苦,杜光亭那样事事要紧的劲头属实是过了头。我这人从来言之成理,有凭有据。就说那天打桥牌吧,杜光亭不知用了什么路数手段哄动邱雨庵这尊冷面佛也上了牌桌,我就照例在一边捡热闹。牌还没摸到手里,宋荫国就先叫了停,痛陈利弊、高声疾呼,说什么也不肯让杜光亭和邱雨庵这两人同时出现在一张牌桌上。(后来确也证明,一切俱属事实。)杜光亭好脾气,没多言语就下了桌,坐到后面的大通铺上同我一起场外观摩,只留邱雨庵生了满肚子气和他的死对头场上火拼。只是最终这牌也没玩成,杜光亭让邱雨庵借此消遣的目的(毕竟在这儿喝不成酒,烟吸得太狠杜光亭又担心)也完全落了空。究其因果,就是宋荫国实在受不了邱雨庵越过他的脸同他背后的杜光亭眉来眼去,并坚决认为是杜光亭在身后看了他的牌又向邱雨庵传递情报,怒斥这是一种怎样的串通一气的特务行为,完全置我这个就坐在旁边的货真价实的大特务于不顾。冤家相见,分外眼红,何况邱雨庵早就窝着火,星星之火转瞬就要燎原。说句公道话,这事他俩不占理。就在前几日,邱雨庵不经意路过时把宋荫国的宝贝棋盘全碰乱了。看着满地滴溜溜乱转的棋子,他愣是不置一词只留冷哼一声,气得宋荫国那张脸比窗外的菜园子还出彩。这边两人刚一接上火,那边杜光亭拄着拐就出来了。杜光亭的腿刚上了石膏,比从前还要不良于行,邱雨庵一见就先哑了火,赶忙上去扶。眼看着杜光亭连连像自己摆手示意,宋荫国的长篇大论也只好都憋进了肚子里。事后杜光亭又专去找了宋荫国,解释:“是雨庵穿得太臃肿厚实,路过时才会无意碰到……”,“雨庵自打伤了过后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到了冬天就尤其怕冷……”总而言之,里里外外的意思都是“老弟你请多担待。”(其实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刚得了邱雨庵出院消息那天他就去宋荫国那打过招呼。)到底是黄埔同期,有情谊在,于是宋荫国上了牌桌又下来。“杜总座”积攒多年的人情脸面,到了这功德林照样是举足轻重、掷地有声,也就成了邱雨庵畅通无阻、来去自由的底气。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不过今日我不好再啰嗦了,一会儿午休结束邱雨庵就要来修鞋组找我学习。他琢磨着要改出一双一只底厚一只底薄的鞋子,方便杜光亭走路。这几日北京下了雪,路上滑,他生怕杜光亭拄着拐在这地面上滑倒。(这事儿杜光亭也早就同我打过招呼,他说好不容易邱雨庵愿意主动参与学习劳动,劳我关照,务必要带出一个正面的效果。这我哪敢懈怠。)好了,就先暂且搁笔,得空再叙。
【邱杜】小沈功德林日记之“惹不起”
